频频受到高层关注,接连迎来政策利好,这些传统农区和人口大市,究竟面对着什么样的大好机遇?
这个话题,仍然暂且不予展开。我个人有所联想的是,这些地方,都位于豫东南,如果再加上此前已被“郑汴一体化”带动的开封,和近些年在产业转移的承接上做得很不错的商丘,一整片的半月形区域,恰恰和我们原来所提的“豫东塌陷”中的“豫东”或“黄淮区”相对应(2005年1月10日,我在当时的《东方今报》正式发表《豫东塌陷》)一文)。
是啊,17年过去,曾经的“豫东塌陷”,现在要在各种政策的加持引导和各种资源的聚集作用下,变为“豫东隆起”了。
这,怎不令人感慨万千?
2、那一年,当拯救“豫东塌陷”成为公共决策
那一年到省政府发展研究中心采访,碰到刘云老师,聊到她在周口、信阳等地的蹲点调查经历。她说她原来认为山区比较贫困,可是一到平原地区,却发现那里的贫困状况更为触目惊心:“资金、人才这些要素急剧流失,经济存量在缩水,一些比较成型的企业纷纷迁到大城市和发达地区了。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在发展之中出现贫困。”
这段话,我记在了采访本上。回来后恰逢报社要做一组报道《中原崛起•河南力量》,我就以《豫东塌陷》为题,在报上发了出来:
“它就像一弯月牙,‘挂’在河南省东南部。
“它北起开封兰考、商丘民权,南到驻马店新蔡、信阳淮滨,覆盖开封、商丘、周口、驻马店、信阳等豫东、黄淮地区20多个农业县。按河南省统计局2003年县域经济发展各项指标来衡量,这些县区的GDP总量、财政收入、人均固定资产投入、居民储蓄存款余额、农民人均收入等均居河南省109个县(市)的倒数几十名。
“有学者认为,这一地区正在形成中原崛起的局部塌陷。一场变革和一种发展的力量,在滚滚黄尘中击打着中原崛起的鼓点,此时此刻,黄淮地区的‘塌陷’显得默默无闻而又孤独难耐。”
后来百度百科、搜狗百科等收录词条“豫东塌陷区”,底下的释义,用的就是这一篇文章。许多年过去,一直没变。而且,“豫东塌陷”和“豫东塌陷区”甚至已成为一种相对恒定的语境,许多人只要一谈论、一写到周口、驻马店、信阳、商丘、开封东的现状和前景,总会以此作为判断、分析问题的一个标准。
就在这篇报道发表之后不久,我去采访省里的一位主要领导,他对我说的一段话,至今难忘:
有时候去周口、驻马店的一些乡村调研,遇到下雨天,路上都是泥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柏油路没铺上,不少地方也没什么像样的工业,农民家家户户只靠种地过日子,那日子不苦才怪,“现在国家搞西部大开发,那里一些地方老百姓的生活,要比咱们豫东农区的好”。
那时候的黄淮四市,系典型的传统农业大市,总人口占全省36%,耕地面积占全省40%,主要农产品产量稳居全省40%以上,但GDP不足全省1/5,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增加值和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仅占全省的1/10强,“经济发展较慢、工业化水平低、开放度不够、财政实力弱”,不少主要经济指标远远低于全省平均水平,并呈逐年下滑趋势,“总体上已成为制约和影响全省经济社会发展大局的突出问题”。
在文章中,我援引河南省统计局发布的《2003年河南省县(市)经济发展评价排序》,豫东及黄淮地区的20多个贫困县,综合衡量指数和多个单项指标均在全省排名靠后,其中人均GDP、人均财政一般预算收入、人均居民储蓄存款余额均在4500元、120元和2500元以下,而省内的巩义、长葛、永城等前20强城市,相应指标则是它们的两三倍甚至五六倍。
这事过去了两年多,期间参加了一两次有关这个话题的讨论会,又陆续写了几篇小报道。到了2007年5月14日,突然看到河南省委省政府发布《关于加快黄淮四市发展若干政策的意见》;5月15日,省里又在驻马店召开加快黄淮四市发展工作会议,专题研究黄淮地区商丘、信阳、周口、驻马店四市经济社会发展问题。
当时,《河南日报》等主流媒体的说法是,“这在我省发展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河南省“决定举全省之力,采取综合措施,动员各方力量,尽快使这一‘凹陷地带’隆起,以促进区域协调发展,实现中原崛起的宏伟目标”。
这就等于说,官方正式认可了豫东地区是一个经济上的“凹陷地带”。
3、“池子浅,到一定阶段就难养大鱼”?
转眼10多年过去,差距缩小了吗?
按通行说法,豫东地区经过“十三五”以来的“长期高质量发展”,如今经济总量上的“塌陷区”早已不复存在,“这些地处边缘的地市发展各具特色,均已成为河南更高质量发展的关键节点”。
的确,以2021年的统计数字,周口、商丘、驻马店、信阳的GDP都占到了河南省18市的前9位中。不过,探究其他几个比较关键的指标,我们会发现,如果走传统的发展道路,这些地区还是无法补足自身一贯有之的致命短板:
人均GDP:周口、商丘、驻马店、信阳分居整个河南省18市倒数第1、第2、第3、第7的位置。
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以上4市位列河南省18市倒数后4位;城镇居民人均收入3.4万元以下,即使和临近同区域的安徽省阜阳、亳州、六安等市的人均可支配收入3.6万元以上相比,也存在着一定差距;
财政收支:河南18市中,周口、信阳、驻马店的财政赤字率最高。
人口流出总数:以上4市每年净流出量都在200万以上,位居河南省18市前5位;河南省人口流出率超过30%的县域,就主要分布在这些地区。
三产结构:河南省18市中郑州服务业占比最高,济源、鹤壁工业占比最高,“黄淮四市”和南阳农业占比最高。
城镇化率:河南18市中,黄淮四市位居后6位。
无需再罗列下去,可知黄淮四市“自己与自己相比,有不少进步”,和省内其他地区和省外的其他黄淮地区相比,差距不小,而且长期存在。
以我自身的直接感受,这些地区首先在国家战略上就长期锁定在“粮食主产区”“粮食安全”“粮食产业高质量发展”等命题上,这就必然导致其产业结构偏农、重农,要做的多是如何构建粮食生产及深加工产业链,如何守住耕地红线,如何维护好生态,如何促进农民在一产及三产中增收。即便发展其他门类的工业,受限制的条件也比较多,资源要素的配给也有较强的约束性。
传统观点认为,黄淮四市经济增长滞后的原因既有历史因素,也有客观条件。比如有人说,生产力分布不合理、投资环境差和人口素质较低,导致了黄淮四市经济落后,并严重削弱了增长的潜力;有人说,这些由于经济基础薄弱,人口多,农业比重偏大,农业人口占较大比例,缺乏经济增长所需的高水平的专业技术和管理人员及资金,致使区域的经济增长滞后;还有人说传统农区群众恋乡惜土情节强,开放意识、发展工业和新型产业的意识弱,敢创、敢干、敢试的精神缺乏是经济发展落后的原因。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观点有的对,有的属于偏见。其关键一点在于没有充分立足黄淮四市既有的产业、人口、资源等方面的综合比较优势,没有深入注意到整个黄淮区在国家农业战略中的发展潜力和独特地位,只是按照传统的产业结构理论和阶段性、区域性眼光来给它们定位,所以,也就无法找出这些地方准确的“病根”和发展方向。
不错,因为农业产业在一定发展阶段的吸纳、承载能力有限,受跨地区比较收益的影响,过去一段时间,这些地区出现了程度不同的大企业外迁、高素质人才外溢、基层劳动人口外迁等现象。
周口、信阳、商丘等地区缺乏除农业之外的其他产业的大个头企业,即使有了,外迁者不乏有之,倒闭者不乏有之。说起来,这都与当地相配套的金融、资源、人才、市场等资源有限,已无法满足有关,也与当地重商主义的营商环境不完善有关。
聚集在郸城的高考人数为什么那么多,不少农家子弟为何一定要通过上大学来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为何西华的哥、遂平家政工、平舆防水工、商水摘棉工、海燕技工愿意背井离乡四处闯荡?
还有,我曾系统调研过周口众多富豪在过去30年中前赴后继的变迁、迭代过程,发现这些企业家一般逃不脱经济周期变动、太依赖政策要素供给而带来的极为脆弱的命运,相反的,凡是走到外地能充分参与市场竞争的企业家,有不少都靠勤奋、吃苦、灵敏的特质,而成就了一番令人称道的宏业。
人多地少,发展工业的资源要素有限;城镇化的产城融合程度低,转化农业人口有限;或者干脆说,“池子浅,到一定阶段就难养大鱼”,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我们看到,这个地区的人员一直往外流,无论是高端的学历型人才,还是普通的农村技工,都成了豫东平原上的候鸟和“两栖人”。
4、发展豫东经济,毋宁说是发展“豫东人经济”
当然,在农业的强本固基上,豫东地区这些年还是为国家粮食安全作出了巨大贡献。
周口、商丘等地至今仍是“中国粮仓”的坚强堡垒,甚至于,驻马店已在农业产业化和商贸流通领域打造出了“中原农谷”的雏形,信阳还在生态保护和特色农业发展上显示出了后发优势。如果一定要说哪个地方在工业发展和乡村产业振兴上开拓出了一条新路,那么,我们会说它是商丘——面对这些年东部沿海向内地的产业转移,它抓住机遇大干快上,目前各个县区都形成了特色鲜明、规模庞大的“一县一品”产业集群,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富余农业人口向工业人口的就地转化。
这些都是极为艰难的探索和不同一般的坚守,豫东人,在安于“天命”的同时,也在力图杀出资源要素约束、运营模式固化的发展重围。这期间,有关方面不断在制度创新、产业政策倾斜、财政资金转移支付、农业园区聚集等方面加大对农区的支持力度,但是,10几年过去,局部的量的突破是有,整体上的高质量发展,却比较缺乏。
农区还是农区,每年1000万左右的人口净流出数,城乡居民人均2.4万元以下的可支配收入数,依然醒目地注释着那个“穷”字。
但,“天命”如此注定,是不是真的没有大的、整体上的突围和发展机会?历史的经验表明,各方只要打破省际、市际统一大市场的各种壁垒,积极促进各种资源要素流通,特别是扩大开放、尊重民间创造,必要时通过政策加持因“势”、因“市”利导,那么,整个豫东地区,将有可能形成河南省乃至整个中部地区新的经济增长极。
为什么这么说?先说人的因素。
黄淮四市,如果再加上南阳、开封一些传统地区,近些年外出打工的人口一般都维持在1300万人以上。这些人出去,如果深入分析其组织结构,只有一部分人是去纯粹打工,还有一部分是以创业者和企业老板的身份,带队伍,树品牌,发展产业,积聚资本,有的已在异地打造出一个规模庞大的产业链,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商业力量。
而且,要看到,这些地方出去的人,多趋向于沿海发达地区,如周口人喜欢扎堆闯上海滩,信阳人热衷于在临近的武汉和南方的广州等地安营扎寨,商丘人愿意到江浙打天下,眼界、视野、技能等,都沥炼得不同一般。
人,是最宝贵的资源和财富,尤其是这些四处闯荡的谋生者和创业者。无论走到哪儿,他们和家乡都存在着隐秘而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了他们,家乡就可以变成“乡愁”,有朝一日,也有可能在产业发展中形成深度链接并达到创富“变现”。他们手中拥有的项目、技术、资金甚至资本,恰恰正是家乡所需要的资源。
这就说到这些地区所需要的真正的“制度创新”了。一句话,开放!打破人口、人才和其他资源要素流动的各种政策限制,畅通大市场。
周口人爱去上海和长三角,就鼓励他们去,去了,围绕着农业、食品加工、物流(陆运、水运)、建材等众多产业链,上海和周口会通过几十万人形成“市场一体化”。信阳人、南阳人喜欢武汉,生意往往都是跨着省去做的,很好,继续加大融合度,对两个地区的人都好。商丘人已在承接江浙一带产业转移上作出了表率,豫东其他地区照着“抄作业”,有什么不好?恰好可以互相承接对方的资源溢出。
要知道,疫情影响之下,1300多万人中,有不少人受到城市经济的内卷,正在“回家”(另文详述:河南乡村振兴的黄金机遇期,来了)。如前所述,他们以“乡贤”的身份回来,带的往往是产业、项目和资金,长期为招商引资工作困扰的各地政府,往往求之不得。
举几个典型案例。
周口沈丘、信阳淮滨在长江沿线和上海码头有二三十万船工、码头运输工,目前已控制整个运输产业链,根据他们的需求,周口、信阳已经投建几家大型船舶制造厂,生产产业链已略见雏形。锅圈食汇、金丝猴食品都是从周口走向上海的大型食品企业,近几年,随着其终端销售市场的扩大,逐渐需要中上游的供应链和生产基地形成配套,因此两家企业都在家乡扩产,连着建了众多食品加工产业园。鹿邑的化妆刷产业,由不少回乡创业者带动,先皮革加工,后细分为羊尾毛加工,再定位于化妆刷制造,最后逐渐扩充至化妆用具一条龙,完美诠释了返乡人才、技术、市场资源和当地原材料、劳动力资源结合的自然进化过程。
其他的,商水县时装制造产业、平舆县建筑防水产业、郸城县汲冢镇面粉产品,这种“一县一产业”“一镇(村)一产品”的发展模式,正成为当地乡村产业振兴的有力支撑,且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何处求玄解,人间有洞天”,老乡是个宝,桑梓需共建。我们发展豫东经济,莫如说是发展“豫东人经济”。因为,人来了,啥都会来,熟门熟户,立马就干。
5、豫东隆起,“补肾挺腰”有必要
近些年,国家和省里对豫东黄淮区的扶持政策出台了不少。就近期来看,中央《关于推进以县城为重要载体的城镇化建设的意见》的出台、周口“国家农业高新技术示范区”和信阳“豫东南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的设立等,将会影响深远,为地方经济发展打开新的发展局面。
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在这些地区形成一个立体型、多点状、集群式的经济增长极。
去年12月以来,河南省一位主要领导到周口、信阳等地考察,多次提出这些地区要变“边缘意识”为“前沿意识”,或希望其全力打造新兴临港经济城市,建设豫东承接产业转移示范区,争做河南面向东南沿海的开放桥头堡(周口),或要求其主动对接融入长江经济带等重大国家战略,争当对外开放、对接长三角和大湾区的“桥头堡”(信阳)。
应当说,这都是解放思想、立足实际、顺应大势的战略性判断。最起码,它不再就河南而论河南,最起码是立足全国大市场来谈这些地方的发展,所以,立论精准、决策深远。
值得思考的是如何结合本土既有的资源优势,培育和壮大各种产业。前面说过,黄淮区以农业为本、为纲,纲举而目张。现在要着手的,不仅是如何把这个产业做大,而是如何做强,符合高质量发展的时代趋势。
按照中央对周口“国家农业高新技术示范区”的批复要求,该农高区以小麦为主导产业,“努力建设小麦产业创新发展引领区、黄淮平原现代农业示范区、科技支撑乡村振兴典范区,在小麦全产业链创新发展、传统农区农业提质增效、粮食生产核心区一二三产业深度融合、农村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培育等方面进行探索示范,努力创造出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可见这个高新区不仅属于周口,也属于豫东、大河南,更在全国范围内具有示范引领意义,任重而道艰。
过去我们曾经探讨围绕陇海铁路打造河南的京广食品产业带,以实际中已成规模的食品加工产业,带动京广路以西的“专精特新”特色农业产区,同时也带动京广路以东的传统农业产区。现在来看,假如再深入研究,也许按河南“米字型”高铁的布局来统领这些产业区的发展,可能更为全面,更为现实。
不过,作为省会城市、全国中心城市的郑州,能否以“龙头”身份带动体量巨大的包括豫东农区在内的“龙身”,将会成为一个未知数。因为,起码就豫东农区来说,它离上海、长江经济带和江浙地区的市场,相比郑州要更近一些。
这是一个宏观层面的思考。相对而言,如果我们立足存量做增量的思路不变,那么,当前豫东农区面临的诸多中观、微观问题解决起来,或许更具现实意义。
比如近几年因宏观调控而出现的农业企业集体性“龙头斩”问题,在几个地区表现得都极为明显。正如我们前文所提到的周口市前后几任首富(多做农业)一直前赴后继的陷入“专业化经营——多元化扩张——资金链紧张——资源支撑匮乏——衰亡倒闭”的发展怪圈,如果这些问题得不到彻底的反思和检讨,那么,悲剧还会继续上演,“塌陷”还会一直存在。
所以,我们在这里探讨区域经济是隆起还是塌陷,其实也是在探讨区域经济的众多龙头企业到底是隆起还是塌陷。如果微观层面支撑不了,那么宏观层面也将沦为空谈。
拿我们原来所建立的“五体”经营体模型来具体分析,豫东地区的政府“基建体”“外包体”基础很牢,“底层蚁族体”也规模庞大,唯有中间的“企业产业体”和“民间流量体”较为薄弱。而这,正好构成了区域经济的“腰部”,腰不壮,身就不直,就没力气。
所以,要实现“豫东隆起”,“补肾挺腰”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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